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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真
以筆書寫，猶如重斧劈木之沉定，手稿偶有潦草，時而工整，足以映照當下思索與情緒，揣臆其心神、意志，印證實質絕對八分。一字一字，彷彿淨心抄經之虔誠，遙想草堂、茅亭，煮茶撫琴的書香古代，一種傾往的幽然。

縱使著意科技之避遁，除非手稿封套，貼黏郵票捎寄，折衷之取，還是必得抉擇以傳真方式遞送；按鍵定位，號碼撥出，但見手稿緩慢捲入，彼方接收，這才是作品最後的完成。有時，完成的程序卻如跋涉之困，許是彼方機具紙卷已盡或者油墨未明，那麼就從頭再試……手稿一張接續一張，些微焦慮的飛鴿傳書。

笑說：自己彷彿事務機器操作員，竟以文字耐心詳盡地解釋傳真機的運用模式，若是年輕代的網路高手知悉，怕會訝異於此種繁文褥節的古老手工形態，天寶舊事般地不可思議。你，敬謹、緩慢地收回傳真完成的手稿數頁，若是在深邃子夜，你明白，報紙或雜誌的編輯室此刻早就人去樓空，燈熄影滅，只有孤獨的傳真機像是守更者，無怨的接收你的手稿複製，文字僅是單純符碼，沒有任何意義。

收妥手稿，你為自己倒盃十二年的波本威士忌，放入六枚方型冰塊，輕搖五十六下，泥炭與草香泛散鼻息，你深情俯看工作完成的傳真機一眼，舉盃致意，暗忖：酒盡是否安睡？或者，翻看一本書，聽一段古典音樂……。

「傳真」二字來自日本語彙，猶若照相示以「寫真」如此之擬影會意。手稿的輕重字句、刪節或增添，甚至茶漬、墨痕、修正液留存，彼方接獲，難以遁形，這毋寧是一種交心，如前所言，書寫者當下之神志，足以知悉。

你驀然想到，昔時從千萬里之遙的海角天涯，傳送過來的文件，若是手稿彷如面見親炙，若是打字列印，不免疏離彷彿陌生；或許遠方那人在印刷體字末端，願意親筆簽名，至少知其原意，否則口述大多出於他者速記，大約是某種行程、會、會議通知、文稿回傳校訂等等……離家數日，驚見傳真機垂下長達數尺的白色舌頭，一時之間，幾疑鬼魅近身之怵然。

你與傳真機相伴，無論晨昏，竟如同鴿子依傍泉水，人與鴿不諳通語，卻靈犀在心，互留著某種神祕的暗號、符碼；你的心事可以藉之遙寄，穿山越海，無阻無礙，不語亦知情。

你不免深思文學的定義。傳之為真，或手稿如是，其心虛稿？前輩作家明示：文學若缺真情，就是黑暗的罪惡。你時以此戒己，不敢輕慢、矯飾，更不能說謊、誣構。你在燈前坐定，攤展稿紙，方格猶若待耕田地，你必敬謹插秧、給水、施肥，手勤腳健，種植出飽實、豐美之榖，稻穗垂落，諭示你如其之謙卑，就如同收割後，輾穀成精米。猶若書寫完成之手稿，傳遞以真，奉與虔誠，文學人生當如是。

20100122